赵明诚的济南行迹与易安词作解读
灵岩寺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记者黄中明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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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脉泉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记者王锋摄
李清照:误入藕花深处
李清照曾于《金石录后序》中说,“屏居乡里十年”。在李清照赵明诚夫妇居住在青州期间,赵明诚曾经数次来济南灵岩寺寻访金石碑刻。李清照不太可能同行,但是有学者据此提供了易安词的一种新的解读方式。
在后世李清照的追捧者中,济南人王士祯的文学活动大大提高了李清照的影响力。
赵明诚三访灵岩与李清照的“思夫”词
在李清照赵明诚夫妇居住在青州的十余年中,赵明诚曾经有过几次来济南的经历。此时李格非已经去世,或许李家在章丘或柳絮泉边的宅院中还有族中其他人,毕竟距离相隔不太远,李清照也许会来济南小住。
赵明诚从青州来济南却不是为了探亲,而是寻访金石碑刻。从赵明诚《金石录》记载的信息可以看出,在青州的十余年间,赵明诚曾经数次离家外出,寻找古代碑刻,拓印保存,充实他的收藏。在赵明诚所造访的地点中,除了青州南部的仰天山,他还来过几次位于济南长清的灵岩寺,这里距离青州约170公里。其中有一次,他经过灵岩寺后又去了泰山。
宋朝时,灵岩寺是海内名刹。灵岩寺始建于东晋,于北魏孝明帝正兴元年重建,至唐代达到鼎盛,宋朝时亦十分兴盛。自唐代起,灵岩寺与南京栖霞寺、浙江天台国清寺、湖北当阳玉泉寺并称天下“四大名刹”。寺内有一些珍贵的金石碑刻,这是灵岩寺吸引赵明诚数次前来的原因。
屏居青州的十余年间,赵明诚一共去过三次灵岩寺,分别是:
大观三年(1109)九月十三日,赵明诚与李擢、李跃共游灵岩寺,“凡留两日乃归”。
政和三年(1113)四月六日,赵明诚从历下到奉高(本为汉县,汉武帝元封元年封禅泰山至此,置以奉祀泰山,治所在今泰安市东。这里奉高指泰山)途中再次访问灵岩寺。赵明诚四月六日经过灵岩寺,八日登顶泰山,行程应该比较紧张。赵明诚此行,主要考察、拓印了唐代书法家、碑刻大家李邕所撰的《灵岩寺碑颂并序》。该碑文体现了李邕行书书法笔力遒劲舒展、险峭爽朗的特点。《金石录》卷七记载,“唐灵岩寺颂,李邕撰并行书,天宝元年十一月十五日。”
政和六年(1116)三月四日,赵明诚再经灵岩寺,在《千佛殿记》碑侧留下题词。
按照当时社会风俗习惯,赵明诚外出寻觅碑刻不太可能带着妻子李清照同行。这些对我们了解李清照和家乡济南的交集没有太大用处,不过比较有趣的是,美国汉学家艾朗诺通过对赵明诚行踪的分析,提出了李清照词作的另一种解读方式。
在以往的研究中,学者们已经习惯认同李清照的词是“我手写我心”的解读方式,以及“词人对丈夫的怀念情愫”等作为理解李清照的背景,进而通过词作再去倒推她和丈夫的经历,重构她的身世。比如《浣溪沙·小院闲窗春色深》一词,勾勒了一名孤独女子的生动肖像,词中既有她所见的春景,也有起伏的心绪。因李清照的作品多数缺少编年信息,因此有学者解读为这首词作于词人在汴京、且属少女怀春之时;也有学者认为作于李清照夫妇居住在青州时,赵明诚外出搜寻金石碑刻,女词人独居在家,思念丈夫。这两种解读有所分歧,但共同之处是默认——词中女子就是李清照。
艾朗诺在《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一书中分析了赵明诚这十余年的外出情况,发现这对夫妻分离的时间并不多,也并不长。赵明诚当时并无官职,想来为了他钟情的金石寻访事业之外的外出也不会太多。而《金石录》中记载的这不到十次的出行,零散地分布在十余年中,并且,很可能一次外出的时间并不长。比如大观三年这次赵明诚访灵岩寺,明确记载仅两天就返回了。如此,艾朗诺在《才女之累》中也回答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赵明诚不给李清照写家信?他并没有长期离家,这就是答案。
如此,我们去解读李清照那些被认为是思念远行的丈夫的词作,未免会觉得有些矫情。其一,赵明诚从青州到济南也谈不上太远的远行;其次,赵明诚每次出门时日也不会很长,很可能在三五日之内。这么短的时间内,李清照反复书写思念丈夫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太合理。
为什么不可能是李清照在写其他女子?如果是男性词人书写女性,我们当然不会认为他写的是自己,但是会有相同的情感勾连;而女性词人书写女性,为什么不可能写的是别的女子呢?艾朗诺也从其他女词人那里找到了例证,如北宋宰相曾布之妻魏夫人的《定风波·不是无心惜落花》,写的是一名女性伶人,而魏夫人是一名高官夫人。
艾朗诺认为,不是说词作本身与赵明诚出游的记载互相抵牾,毋宁说是学者们附加给易安词的情感表达同赵明诚短期旅行的事实存在隔阂。解决这个难题的方式是,破除自传体解读易安词的思维定式。不过这个观点并不意味着否定李清照的很多词作也确实有自传属性。只是因为缺乏更多更确凿的史料,我们或许很难确切考证,李清照词中的女子究竟是谁。
济南老乡王士祯对李清照的推崇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无双的女词人,李清照的接受史也是一段非常复杂的文学批评史。这不仅因为她在后世有很多争议,也有很多推崇者。在清朝,李清照有一名对她推崇备至的老乡——同样是济南人的王士祯。
王士祯(1634—1711),原名王士禛,别号渔洋山人,清朝济南府新城县(今淄博市桓台县)人,常自称济南人,清初诗坛代表诗人之一,有“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之句。到了王士祯的时代,一些诗评家视李清照为不逊色于秦观、黄庭坚的一流词人。王士祯则在词话《花草蒙拾》中说:“张南湖论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皆吾济南人,难乎为继矣。”在这个评价中,王士祯将婉约词视为和豪放词一样的正统词风,并且将李清照视为婉约词风的宗主。他还将两个名号中带有“安”字的词人放在一起,后世称之为“济南二安”,该观点和提法影响至今。
王士祯对李清照的推崇不仅体现在评论上,他也有充分的躬身实践,比如曾经创作了16首“和漱玉词”。王士祯不仅是李清照的崇拜者与鼓吹者,也是在创作上学习李清照用力最深、写和韵词最多的词人之一。他年轻时就非常喜欢李清照的词,《衍波词·自序》云:“向十许岁,学作长短句,不工,辄弃去。今夏楼居,效比邱休夏自恣,桐花苔影,绿入巾舄,墨卿毛子,兼省应酬。……易安《漱玉》一卷,藏之文笥,珍惜逾恒,乃依其原韵尽和之,大抵涪翁(指黄庭坚)所谓空中语耳。”他所创作的这些“和漱玉词”与李清照的原词有着完全一致的韵脚,在清代曾经广泛流传。因王士祯在清朝初年是文坛领袖,他的这番举动很大地提升了李清照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同时把她建构为词体文学中的典范词人。
如王士祯和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
帘额落花风骤。春思慵如中酒。久待不归来,解识相思如旧。堪否,堪否,坐尽宝炉香瘦。
在王士祯的多首和漱玉词中,他均是采用一个虚构的李清照形象,想象自己就是李清照,用她的口吻来填词。这首词中的李清照显然还在青年时期,她思念着在外的丈夫,期盼着他的归来。王士祯这首词作与李清照原词作的主旨完全不一样,原词描绘了经过雨打之后的“绿肥红瘦”的海棠花。而在这首词的末尾,王士祯的“坐尽宝炉香瘦”之句,他想象李清照盼望丈夫归来已经盼望了太久,已经到了斯人消瘦的地步。可以理解为,这些和诗正是王士祯对李清照词作的理解,以及他对李清照、赵明诚生活经历的认知。
在王士祯的仿作中,经常营造的意境是赵明诚的离开,不管是短暂离开还是阴阳永别。再如王士祯的这首《蝶恋花·和漱玉词》:
凉夜沉沉花漏冻,欹枕无眠,渐觉荒鸡动。此际闲愁郎不共,月移窗罅春寒重。
忆共锦衾无半缝,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往事迢迢徒入梦,银筝断续连珠弄。
比较李清照的原词《蝶恋花·暖风晴日初破冻》:
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原词描绘了一名女性正在思念着在外的情人。从词作整体来看,虽然有思念情人的缱绻情绪,整体格调并不太低沉,因为外出的情人必定会归来。一名女性有个互相惦念的男子,这其实本身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如果将这首词视为李清照的自传性词作,那就是她作于与丈夫短暂分别之时,抒发了浓浓的愁思。
王士祯这首词所写的,则是晚年孤苦时期的李清照。这个时候的李清照,往年那些快乐的回忆都成了过眼云烟,此时只能“徒入梦”,因为清醒的时候已经不可能经历这一切了。王士祯这首词虽然不及李清照原作的艺术水平,不过据说“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之句盛传京师,他还有了“王桐花”的美称。
总之,经过济南老乡王士祯不遗余力地推崇和唱和,大大提高了李清照在清初的影响力。